死不暝目？

今天早上，本來依原定計畫去公司的 training center 上一個程式語言的課，但才在教室坐下，突然又接到 manager 的通知叫我去另一個地方開會。急急忙忙趕去開了會，又急急忙忙趕回來上課，一整個早上都過得匆匆忙忙。在一團亂之中，抽空打開 Gmail，意外的發現我在研究所期間所有工作裡，最後還沒發的一篇 paper，被 TMC 接受了。

這篇 paper 是我所有 work 裡，最讓我傷透腦筋的一篇，也是我整個論文的基礎，有這一個 work，才有我整篇論文。當初 2005 年開始做這個東西的時候，只是覺得很好玩，也有一些有趣的發現，被我獨立出來寫成一篇 paper。但是這個發現始終是一個 hard sell，一直不能被網路社群的 paper reviewer 接受。這篇 paper，先被 conference 拒絕了三次，後來被 MOBICOM 收為 short paper，然後又被 infocom 拒了一次；接下來改投 journal，先被某期刊拒絕，後來在 TMC 三輪 review，其中包括第二輪後又 submit as new，整整磨了六年多，終於找到了它的歸宿。

白天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因為手上事情很多，心裡很吵雜，只是隱約感到相當開心，而且是很深層的開心，有點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最後一個女兒，終於嫁出去了（我都形容自己的 work 是自己生的小孩）！但後來，晚上我下班，去運動完，整個心情放鬆放空之後，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再想起這件事，竟然整個哭到眼淚潰堤不能自己，開到家門下車的時候整個人都在發抖，回到家裡，又哭了好一陣，才真的收歛心情，試著去了解我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這篇 paper 的 acceptance，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解放。終於，我可以把自己研究所時代的人生放進一個 closure，所有對的錯的、好的壞的、遺憾的不捨的、執著過的，都是年少時候深刻的回憶，但它們從今天開始都會慢慢地雲淡風輕，從無盡的進行式開始變成過去式了。來到 cisco 工作的這幾年，雖然我人生的重心已經從研究移轉到目前的工作，但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些研究所的 work 從我心裡離開過 - 雖然現在工作很忙，要改 paper 可能也是一個月找個週末花上一兩小時，有一搭沒一搭的改，一邊怨恨著 reviewer 怎麼不開點眼，沒看懂我們在寫什麼。雖然說這些 paper 在我目前生活裡占的時間已經很少，但卻是心中極大的一個掛念，就算幾乎自己已經無力去管這件事了，心裡仍然放不開。中文裡有一句話說，死不暝目，我覺得拿來形容我對這個 work 的執念相當恰當。但妙就妙在，這麼深的執念，我在表象意識裡竟然完全不知道，想起自己修改 paper 時候的抱怨，我還以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直到今天痛哭一場，我才發現，原來這些 work 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相反的，它們在我的心理還占有這麼深的位置。

這感覺有點像 inception 這電影，一個種子埋在心裡深處，被好幾層的意念給轉化修飾，有時候連本人都不知道整個心智的運作是怎麼回事。今天晚上仔細想想，我才知道，原來我心裡一直對 08 年趕著畢業來工作，有相當的質疑和否定（否定可能是事後慢慢加上去的）。我常常有意無意地想，要是我在學校多留一年，是不是更可以 see my work to full potential；潛意識裡，我開始覺得我的畢業是一種對過去的人生的背叛，我常常會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怕有一天時光機被發明了，然後像有一集小叮噹演的高中大雄去抓國中大雄那樣，過去的我從抽屜裡衝出來，把現在的我一腳踹翻在地上，大罵說我之前那麼努力，不是要讓你現在天天醉生夢死的。當然，對過去假設性的問題沒有意義，因為人生不能先預演然後重來，如果畢業是當時做的選擇，把我送回同一個時空、同一個我，我應該還是會選擇畢業。但心裡的後悔恐懼變成懸念，變成一個心裡打不開的結，既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去，也無法完全忘記它展望新的未來。更驚人的是，這種糾結的情緒我卻完全沒有發現，也沒有處理，就讓它自己在意識的深處盤根錯結，直到今天把心剝開來一看，才明白原來是這麼回事。

佛教說人要避免貪、嗔、癡。我知道這種執念很不健康，但是當自己非常深刻的經歷過、期望過，這些東西有時候會在自己的理智都沒有意識到、也無法控制的情形下，滲到意識裡深處，平常根本不會碰觸到的地方。表面上以為一切都已經雲淡風輕，但內心深處仍然有深深的烙印，那是過去的人生殘留的影子，一個我曾經那樣深刻且純粹地活過的歲月的結晶，如果把它從記憶裡割除，就好像是割去了我曾經活過的證明。所以，心魔無法除去，甚至也無法發現，要不是現在 paper 很幸運地終於被接受了，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理解這件事，我也無法預期。

我一直相信，了解和誠實面對，是解決問題的開端。現在我對過去的自己的最後一絲懸念解開了，從今以後，過去是過去、未來是未來，兩不相欠，一段曾經深刻美好的記憶可以恰當地被封存，不會再有什麼妖魔鬼怪從那裡面亂跑出來；另一方面，一段不去擔心過去，可以就現況來恰當規畫的未來，也才有辦法開始畫正確的藍圖。我覺得我對過去的自己有完整的交待，有虧欠的、有放不下的，該還的也都還清了，今天晚上痛哭過之後，感覺就像把記憶裡的一段，放進時光膠囊，偶爾會拿出來看，但是我知道它過去了，和現在進行的事情是兩回事了。如果我的人生從此走上不同的路，那是我的選擇；如果我將來又回頭去做研究，那也不是出於我覺得還欠什麼沒完成的事，回頭去還債，而是我真心喜歡，做出的選擇。我達成了這個和過去的自己的和平協定，心裡一個陰影就隨著被擦乾的眼淚一起，被抹去了。

寫到這裡，說個題外話。我才發現，同樣是認真工作，我對於自己在研究所的工作，還有在公司的工作，心裡態度有很大的不同。我念研究所的時候，要是有人命令我，你現在不可以再做這個研究了，我大概會跟他拼命吧？在公司的工作，三年來換了四個 project，每次換的時候，雖然心裡也會有捨不得，感覺做了一半的工作，不能看到它整個完成，很可惜，但過幾天就不在意了。我猜，或許是研究所的工作我負全部的責任，所以對它就有完整的情緒；公司的工作我只負責很小一部分，所以只有很少的情緒，不過我覺得這個解釋並不完整，或許我哪天又會再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也不一定。

說實在的，這次我真的感覺非常幸運，剛好在人生非常迷惘，在整理心情的同一時間，收到了這個 acceptance，然後經過痛哭一場，發現原來自己的潛意識在這邊有個死結。就像王子深情的一吻，解開了睡美人城堡的魔咒，心結既解，也徹悟了這部分是怎麼回事之後，突然覺得人生海闊天空，地平線那邊又明亮了起來。當然，未來仍遙不可知，很多本來存在的問題，仍然是問題，但至少丟掉了很大一個包袱，或許往前的腳步會更輕快順暢一點，也未可知。經由這件事，我才知道有很多時候，我們連自己心裡問題的癥結點都搞不清楚，我過去一兩年看了幾次的 counselor，連這件事的邊也都沒摸到。當然，心理問題的表象和實象的連結常常很不明確，而今天這個結可能也只是我所有問題的冰山一角，不過少一個結是一個。至少我很開心，我可以和那個二十九、三十歲的時候，每天閉關到天昏地暗，在佛羅里達兩年沒有真正去海邊玩過一次的自己在心裡達成和平協議，我謝謝你過去的付出，我也準備好要把這一部分的記憶封存，讓過去歸過去、未來歸未來。

寫到這邊，突然想起美辰前些時候在 facebook 發過一個問題，是類似「如果重來一次，你會不會再念 phd？」之類的，我那時候給的答案是 definitely yes。不過我那時候不知道，原來念 phd 對我現在的人生有這麼多殘存的影響力，我還以為過去的就過去了。果然，生命是一個漫長而持續累積的過程，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會以某種形式影響自己的未來。

其實，我回答完這個問題之後，還在心裡模擬了一個對話，來表示我很高興念了 phd 這件事。這個對話的設定是，假設人死後有審判，那個判官和我的對話：

判官： What did you do when you were twenty something?

我： I pursued the most beautiful dream my mind can ever construct for myself.

判官： So, given a choice, will you do it again?

我：Definitely yes.

其實本來我是計畫要以這個對話為主軸寫一篇 blog 的，但是總是覺得使不上，剛好這篇主題相關，就一併放送。

現在真的整個人輕鬆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