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外婆

《注意：本篇是 sad story，如果不想要被影響心情的話，請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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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和媽媽通電話，媽說到明天要移動外婆的牌位。聊完之後，突然覺得很想我外公外婆，所以寫了這篇文章。人的記憶，真的是很不可靠的機制，我想要盡力把我記得的事情寫出來，卻覺得越寫越是模糊。

我小時候很多時間都跟外婆外公在一起。一直到念高中吧，週末的時候也都往外婆家跑。外公外婆也住在台北，卻沒跟我們住在一起，兩位老人家自己住。從小到大，外婆家就像是我的度假小屋，只要放假我一定就往那邊跑。

印象中，我的外婆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日據時代長大的她，會 客台國日 四種語言，照理說客語應該是她的母語，但是她的台語跟國語都一樣好，日語也很流利。我小時候都纏著她要她幫我翻譯電動裡的日文。然後因為戰爭時代所有人都要去當學徒之類，年輕的時候她在車廠工作，所以她會開車和修車。外婆喜歡運動，太極拳外丹功游泳都有接觸，據說她年輕的時候還得過某縣市級比賽游泳還是自行車的冠軍。

雖然說，我沒有什麼辦法去求證，我的直覺一直覺得，外婆可能是家族裡最聰明的人之一。對於家裡的擺設，她總是有一些自己的發明，而且想到了就去執行。比如說如何可以把兩張床中間架起來變成一張大床之類的。我可以想見，如果她活在現在，絕對是那種念工學院然後拿書卷獎的女生。

外公是一個充滿了包容和愛心的人。印象中他總是微笑以對，從沒見過他發什麼脾氣。我出生之前外公會抽煙，後來聽說他說，抽煙對小孩子不好，所以我出生後就戒了，在我有記憶之後，從沒看他把煙拿起來過。我對外公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情是，大約我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政府開放回大陸探親，我外公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的下落的時候，大哭了一場。後來他開始和自己的晚輩（好像是外甥女之類）通信，還去書局買了一本教人如何寫信的書來參考，那時候我只覺得一個老先生研究一本教年輕人怎麼寫信（多半是情書吧）的書，有點不太搭。後來，我外公回大陸探親兩個月，有一天外婆跟我說，外公從大陸來信給她，要我拿去看。我那時候才小學，看了信，就覺得國語課本上念的要死要活的文章都是屁，手上這封信雖然沒有華麗的用詞，但是真情流露，比我看過的什麼文章都感人。

外公外婆雖然是老人，但是我始終覺得他們的心很年輕。兩個老人家生活獨立自主，每天早上，天才剛亮，他們都會開著車去陽明山，或去散步，或去公園運動，或游泳洗溫泉。他們對新科技的接受度也是老人裡神奇的高，以前小時候我外婆家有裝小耳朵，後來接第四台，一直都比我家還先進。外公常常都戴著隨身聽，裡面放的是他從錄影帶裡轉錄出來的京劇。高中的時候， Micheal Jackson 來台灣開演唱會，外婆看了新聞，好奇這個人為什麼那麼紅，就去買了他的 CD 來聽。

小時候我和外公外婆相處的時間很多。他們教我游泳，教我騎腳踏車（雖然我還是騎得很差），帶我去上有的沒的才藝班。後來長大了，他們又繼續教我開車，帶我去練車。星期天的早上，我們會去陽明山游泳或散步，然後到陽投公路旁邊一個涼亭野餐。有時候仔細去回想，才發現自己受到兩位老人家的影響如此的深。如果今天我是一個充滿好奇、獨立自主、熱愛自然、能夠包容差異的人，這些一部分都是兩位老人家的遺產。

我記得我大一那年第一次出隊，需要一個睡袋，外公外婆幫我去登山社買了一個，從此這個睡袋跟著我上山下海。碩士班畢業那年，外公外婆去買了一台 V8 來拍我的畢業典禮，後來我把這台 V8 帶來美國，本意是要拍一些美國的生活給兩位老人家看，但後來這台 V8 卻變成我準備上台 presentation 的利器。我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有外公外婆的愛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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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年的暑假，我決定要來美國念書的時候，有一天我坐在外婆家裡和兩位老人家聊天。外婆突然問我說，不要去，好不好。那個時候，因為 admission 已經拿到，簽證也都辦好了，所以當然是不會回頭了。不過我才意識到，原來接下來我要面對的，是一段非常長時間的分別。外公外婆的健康不如從前，好幾次也進出加護病房，但是他們還是對我要走的路，給予最大的祝福。那個暑假我們最後一次去北海岸，去小時候常去的萬里和翡翠灣，外婆說我那次旅行安排得很好。她總是要求我做事情要有計畫，我想，她能說事情安排得好，那是應該真的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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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 年的暑假尾巴，我爸媽弟弟來美國，我們全家去黃石公園玩。那是一趟很棒的家族旅行。後來，回到 LA，他們回台灣的前一天，才接到台灣來的電話，說外婆又住院了。本來以為跟前幾次一樣能逢兇化吉，但是，我家人才回台灣沒幾天，我就接到電話，說外婆過世了。那時候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只想說怎麼會這樣 - 事實上，我心裡到今天都沒辦法抹去的一個陰影是，如果我沒有安排那次全家旅行，那外婆是不是可以有比較即時的照顧，說不定就可以逃過這一劫。雖然說 second guessing 是沒意義的事情，但是每次我回顧那次旅行，這個問題也就自然而然地盤據我心頭 - 後來我想起，大約從 2004 年初，打電話給外婆的時候，她掛電話之前，總是叫我要堅強，這是一句我剛來美國的時候她從來不說的話。不知道，這是不是她對自己健康狀況的擔心，預先給我的警告？

渾渾噩噩地過了大半個學期，2004十月初我回台灣辦外婆的後事。全家當然都很傷心，但是最讓我覺得捨不得的是外公，更讓我氣自己的是，我只能在台灣停留36個小時，學期還在進行，我還有TA的工作，根本就沒辦法停下來陪家人，就連和外公離別擁抱的時候，我都不敢抱太近 - 因為我那時候已經重感冒，我擔心外公身體不好，會傳染給他。回美國之後，我每兩三天就打電話給外公，但是常常都是講到外公泣不成聲，根本沒辦法繼續講下去。我有時候想，我究竟是少打點電話，外公少哭一點好呢，還是應該要更常打電話？寒假的機票我早早就買好，準備要回家去陪外公，我知道兩個人一起住了幾十年，突然少了一個，日子一定很難過，我希望我的出現，至少有個人能和外公作伴，幾個星期也好。

後來考完期末考，家人才敢告訴我，外公十一月多就去世了。原本回家要陪外公，現在又變成處理後事。我本來以為，如果我來美國念書念得快一點，還來得及讓兩位老人家參加我的畢業典禮，誰知道，phd 才念到第二年，希望就落了空。兩位從小愛我到大，在他們生命的終點，我什麼也做不到。每次想到這邊，我就覺得真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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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寫到我外婆是個思想很前衛的人。在她生前，她就預先研究過各種葬禮的方式，後來她跟我媽媽說她想要海葬。2004 年十月，我代表家人把外婆的骨灰撒向太平洋。我回美國後不久，聽我媽媽說有一天外公說，他百年之後要和外婆葬在一起。2004年十二月，我又再一次把外公的骨灰撒向太平洋。但願兩人從此兩人長相左右，海闊天空，無拘無束，天下為家。

我在 LA的時候，每有生活上的重大事情，我就會去太平洋岸走走。面對大海，心裡默念，希望外公外婆能夠知道我在這裡，我在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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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 2004 年之後，我就很少回台灣。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我人在台灣，就要直接面對我外公外婆已經不在的事實。以前，兩位常常在早上去陽明山之前，幫我們買早餐。有時候他們來得早，全家人在睡夢中都不知道，但是只要早上醒來，看見堆了滿桌的包子，就知道他們來過，他們很好。後來，回到台灣，我每天早上起來，面對空盪盪的家，全家人都已經去上班，幽暗暗的家裡，空盪盪的餐桌，每天都在一覺起來的時候提醒我，這個世界上缺了兩個人。在台灣的家人們早上趕著上班，或許不會有時間注意到這些，但我回來度假的時候閒得可以，心思就往這些事上去鑽。有人說時間是最好的藥，但是對我來說，不知道哪一天，這藥才會真正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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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星期口試完之後，天天都期盼能夢到外公外婆。這些年來，夢到他們的次數屈指可數，我想兩位現在雲遊四海，生活應該比以前更忙。我想告訴他們，我辦到了，我很想你們，希望你們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